第42章 第四十一章_不知已是画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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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第四十一章

  顾井仪说好,说约在画室见吧,等下他要去那里拿颜料。

  他们一齐在画室门口出现、碰头。没有谁先早谁更晚。

  同上次一样,颂祺隐约觉得自己是有什么期待的,如果有;但与真的直见很有种两样。不知道。呀一声推开门,阳光把厚重的尘埃穿破,太久没人了。上次来还是小时候,那时顾奶奶还没搬进江苑小区。

  房子很大,房间很多。旧物杂七杂八。顾井仪去找颜料,颂祺一个人在房子里乱走。走到客厅后走廊那一段路,赫然见那里驻着一面昏幽幽的镜子,像一抹潭。只一眼把她吸进去。

  她走近,镜面把房间分割出两个界面,暗的太暗,明的太明。暗里有光之迢迢游向很远;明之外有影之冥冥流向更深。镜子没那么大,但有限的空间里,她突兀的,被衬为一个无限忧郁的人。

  顾井仪端一杯果汁来找颂祺,声音到走廊就停了。显然也是被这一幕迷住;她在镜子里观望他,而他观望着镜子里的自己。他们之间的距离,像在镜子里看到的彼此那样遥远。

  因为光线,镜子里她衣服的颜色更晦涩、更深沉。像梅雨季疯长的绿迹子。她仿佛又一次在他眼中发现自己,食指指节弓起,一磕镜面上的灰,经年的灰漾开在经年的空气里。她说:“井仪,你画我吧。就在这。”

  她站在镜子前,顾井仪在稍远的地方画。过程很长,近景远景交叠成平面,非常不真实,把自己插在屋里或者屋外,都异常生硬。她质疑起自己的存在,只好不看自己,看起屋内摆设:用过的杯子上沾杯沿的唇膏渍,大理石桌,地板,楼梯,风一舐一舐摆开窗帘,地上光影一瞬一瞬,眨眼似的,有种狡黠之意。从第一格地砖溜向第二格、第四格、第五格——跑马灯似的突然消失。再找不到。

  于是镜内陈设像被水洇湿、涨大。大到模糊。那感觉像才出地铁站,面向偌大的城,车水马龙滔滔流过去时迷路的感觉。第一次去京都,他带她丢下剧场而不是剧场丢下她。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生命中顶有滋味的一段,因为这样想,与镜子里她看他,那一重距离感渐渐和解、融化、消失。这房间也不再虚假片面,而是别有一种生命的,有自己的迷漾、悲抑、悄然、幽默跟秩序。代替自己存在。

  她听到他画画的声音,咻咻的,像个好梦。她想入非非:也许我只是被什么困住了,也许再坚持一下,我们真的能够和好如初的。

  她当然记得相恋最初时自己的样子,眼睛那样大,那样深,她说过的,所有颜色像是为他。那一次问他:“我之于你是什么”,他很自然地回:“像我还没上色的纸稿。”一听,心里那个满足啊。也有一段时间他说她的嘴特别得红,满城满地都是枫叶的红。馋嘴似的吻她。但有时他又莫名羞涩,电影里男女主角一边接吻,男的手一面滑进女的衣服里,他总搭讪似的笑,唯一一次没笑,他吻着她,一面滚到她身上,当然他克己,没进展太多;他意意思思跟她道歉,她不觉丝毫秽亵,不觉得羞耻,更不像上次在他家时那样窘——想到这她不能不受伤,但最受伤还是黄琴梦,他不知道黄琴梦骂自己有多难听,可她又凭什么?

  她自己也爱过。不是颂书诚。颂祺不清楚是谁,据说他诱惑了她,那大概率发生过关系。之后高考失利,不被家里允许复读,又强逼她嫁给颂书诚。她自认这一切把她所有的理想都毁了。她既恨颂祺,又要颂祺衔接她当初被折腰、夺走的人生。

  所以凭什么我要被牺牲?颂祺想,但凡她真恨那男人,也不会恨自己这许多,恨颂书诚这许多,恨姥姥姥爷这许多。这场恨的移情,恰是爱最极致的修辞法。分明她渴望爱,却要阉割自己?顾井仪哪有她说得那么不堪?

  她也骂自己:“你就这样贱,来者不拒,像个痰盂!”

  颂祺不觉咬牙。因为愤怒,这一刻,她比任何时候都爱顾井仪。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爱过他——我爱他!眼睛也仿佛更大、更深,唇更红了。笑意幽幽养在脸上,仿佛要从镜深里开出花来,她非常快乐。这房间也仿佛更深幽,更惺忪,更加具有象征意义——特别那沾杯沿的唇膏渍,像凝水汽的玻璃窗上等情人不到,留下的吻,雨天的吻。那种只一眼就永永远远的样子。不管这是不是幻觉,她真实觉得有一个人的呼吸在那里——说什么?

  然而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他。他只是坐在那里,没有说一句。如一道光之真理撬开的裂缝,尘埃游走在光道里——那尘埃就是语言。什么真?什么假?她唯有相信,他爱她;如果把一切说出来,他一定会原谅她。

 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:说出来!深深地呐喊,楼梯一样深陡,直通进她心里去。是失重、眩异;仿佛从百丈高的高楼沿环形梯级往下观望。或刺激、悚觉;仿佛正奔下楼梯似的。这感觉既微妙又危险,她突然想到,每一次犯错,恐惧都会以楼梯的面貌出现——是恐惧!我放学回家,举学校手工课的作业给妈妈看,她跟客户通电话。你看,你看,你看。而她扭过脸,挞我一耳光。我蜡在那里,脚一前一后,不确定是要向前或干脆缩回去。印象里那是第一次。她挞空我脚底的秩序,跋踬我对于是非的判断。她令我笨拙,磕绊,唯恐行差踏错。更因为犯错常被揍。

  唯一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错,她抽卸了运载货的车轮锁链,朝我流星乱打,像在打一条狗。这一幕简直致命,当时真以为那是锁狗的链子。虽然往后知道不是,但永伤的搐痛一直都在。

  她真的搐痛,也因为搐痛,对眼前一切不确定起来。最真实唯有恐惧。就好像踏醒什么古老禁忌,过去的桩桩幕幕如流光闪现。也真的开始幻觉,不是一个自己,而是许多个自己;不是一个声音,而是许多个声音。低音说,中音说,高音也说。她抓不住任何一个,因为这一切都张牙舞爪,像要往外逃窜。她头痛欲裂。跌倒了,摔在地上。

  顾井仪丢开笔,奔向她,她在听到他之前终于决彻,原来那一句是:“说啊!叫你说你为什么不说!”

  “祺祺?祺祺?你怎么了?”

  颂祺全呆住。镜子里,那一束光如舞台灯光罩住她。她嘴唇死灰,枯着眼睛,眉拧在一起,不见一点颜色。

  许久,颂祺说话了: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
  评讲试卷的那几天,顾井仪过得很糟。怎么也想不通颂祺竟来跟他提分手,虽然他问为什么,颂祺也回了,说不关他的事。

  “什么叫不关我的事?根本还是因为脸脸。拜托,它才死没多久,你理解我就那么难?”

  “对不起。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。”

  他也够了。勃然说,你现在走,出了这门,以后在学校我不认识你。

  她真的走。临假期给他这样大重创,何况被分手的还是他。

  那时画还没画完。中间数次起笔但都没办法画下去。到学校,他敛住自己不朝她看,颂祺也从不看他。走廊里撞见了,也把目光放得笔直,走过去时连沾都不沾。虽然他们没向任何人宣告分手,但所有人都知道了。

  总有女生找他:她们糖霜味的香水,她们扎束起的精密的马尾,一簇簇马尾像一排排目光齐齐扫量过去。那些女生!她们若不是来觑顾井仪就是来觑她,暗中作比。何嘉每次都用刚好听得到的音量在那里骂:“看看看,眼珠子给你抠出来。”

  讲试卷那几天不穿校服,讲完试卷就是看电影。每播到男欢女爱桥段,男生们就抻长声音“噢~”,一片哄笑。

  颂祺趴在桌上,听笑声此起彼伏,连他们的快乐也令她痛苦;眼泪流下来了,索性关起眼装睡。

  教室门吱呀推开了,一个女生悄悄溜进来。颂祺本来没注意,忽然听到顾井仪的声音:“你怎么来了?有事啊。”

  那女生半嗔半笑,回一句什么,就在旁边坐下了。何嘉也看见了,扭脸问颂祺:“你和顾井仪怎么了?不是分了吧?”

  颂祺嗯一声。何嘉没听见,但也料瞧了七八分,叹:“可惜了。但你要是真想分,那分就分了。谁离了谁也不会活不下去。但如果因为别的……”

  她幽幽听见那女生在那里笑,露出对花粉过敏的表情。女生问几句,顾井仪荒疏回一句,女生越笑越像在呵欠。对话终于禁断,那女生离座去找别的朋友。顾井仪一个人端在座位上,突然生起气来;他腾地起身,推门走了出去。

  他们的假期和暴雪来得一样快,一样白茫茫。雪一下就是三天,直收拾行李到没办法再收拾。顾井仪不情愿回京,奈何这次春节他携奶奶一起。他假借同学聚会延宕了几天,爷爷那边又开始催。好在下学期课本还没派下来,假期作业里有预习这项。

  终于到派书那天,他或有意或无意去很晚。去时队伍已经排很长,他还是一眼看到颂祺。虽说撂狠话的人是他,但当着她,他没办法自处。

  他烦躁起来,戴耳机听起音乐;他恨自己的注意力,想起从前她念伍尔夫“想爬的苍蝇”的譬喻。心里更沸了。

  何嘉戳戳颂祺,“刚刚他在看你。”

  他。颂祺没说话。队伍进展到她的时候,似乎神经不安,手一抖,书本哗啦啦泄一地。

  而她身后男生的脸像土石流,不耐烦到极点。他就顶恨跑这么远来搬书,耽误多少功课!想到要帮忙捡书,不,他得跑更快才行!

  颂祺弯腰;他迈脚。正踩在她手上。竟抢先一步骂了:“怎么走路呢?眼瞎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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